當博雅抵達晴明家時,迎面撲來的空氣像是即將沸騰的水一樣壓抑著力量,令人心浮氣躁。

怎麼回事?他微微皺眉,跨過門檻。

 

咚。

 

博雅雖然沒踏出這麼大的聲音,然而看不見的波紋隨著他步伐落下的位置擴散出去,庭院裡的草被震出驚慌失措的昆蟲,彷彿在鼓面上灑上一把豆子一樣躁動著。

 

他敏銳的察覺今日的庭院散發出一種不尋常的氛圍——每當他往前一步,背後就會傳來一道溫柔的風推著他的背,要他往前進。

是晴明的式神嗎?博雅看不見那些沒有化成人形的式神,正想開口詢問,就看到蜜蟲、蜜夜、吞天……無論是他叫得出名字,或叫不出名字的式神通通在庭院裡列隊歡迎他,更是顯得異常。

 

「這是……怎麼了?」曾經被晴明用紙人戲弄過的博雅以為又是晴明的惡作劇,歪著頭看著蜜蟲和蜜夜——他們非常慎重其事的向博雅行禮:「博雅大人,請您去看看晴明大人。」語畢,他們依然站在庭院裡面,並不隨著博雅登上窄廊,不像往常一樣會從屋內拿出下酒菜和杯子擺設。

 

博雅回頭看了看眾式神們,卻發現他們和蜜蟲、蜜夜一起向自己行禮,博雅微微皺眉:如果是惡作劇的話應該不會做到這種程度?晴明頂多讓自己吃驚就會收手了,不會動用這麼多式神卻只是為了捉弄他。

 

越想越不對勁……博雅一臉狐疑的往屋內走去。

他雖然看不見屋內有什麼,不過他能感覺屋內和庭院一樣瀰漫著焦躁的氣氛,化為一陣風,推著博雅往晴明的房間走去。

會有什麼呢?博雅有點緊張。如果晴明故意嚇他的話,那他就要回去了!

 

拉門緊閉著,博雅不太確定的跪坐在外,輕輕問了聲:「晴明?你在裡面嗎?」

若是晴明不在家,會提前派式神告知他,不讓他白跑一趟;現在看來是他在家,卻躲在房間裡?博雅不確定自己是否該打擾他?背後的那陣風又推了博雅一下,卻在碰到拉門的瞬間反彈了回去,然後發出嗚噎聲,遠遠地退開。

 

「咳、咳!」房間內隱約傳出咳嗽聲,博雅愣住:難道晴明病了嗎!一般人生病的時候找陰陽師治病,那陰陽師生病的時候又該找誰?

博雅著急地想打開門,不過晴明似乎從裡面上了鎖,博雅打不開。

「晴明!」怪不得蜜蟲跟蜜夜要他來看看晴明!畢竟他們不敢做出違逆晴明意思的事,這間宅邸內也就自己能夠無視晴明的意願拍打著拉門:「你沒事吧?」

 

裡頭傳來一陣衣物摩擦的聲音,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到晴明異常虛弱的聲音出現在門後:「……沒事。」

「這聲音聽起來不像沒事啊!」博雅思考著要不要撞開門了。不,還是找保憲過來幫晴明看看吧!晴明大概是愛面子,才把自己鎖在房間裡,不見外人,只是式神們早已習慣博雅的來訪,便主動開門迎接,還拜託博雅去看看晴明的狀況。

 

「嘖!」博雅煩躁的轉身,「我去找保憲,晴明你等……」

博雅話還沒說完,拉門「嘩」地一下打開,一股力道扣著博雅的腰,將他拖了進去,然後「磅」地一聲,門又關上了。

 

 

胸腔灼熱的感覺沿著氣管來到鼻腔,呼出的氣息比平常還要高溫,腦袋昏昏沉沉的,太陽穴一跳一跳的隱隱作痛,不用想也知道自己發燒了;一張嘴,水分就被那炙熱的呼吸給帶走,喉嚨疼痛不已,晴明覺得這時候如果唸咒,肯定會噴出火花來吧?

 

昨夜博雅值班,沒有人陪自己喝酒,於是晴明寂寞的自斟自酌,竟然這麼不小心醉倒在窄廊上,著涼了!被其他人知道的話不曉得要被笑話多久呢?

 

「原來陰陽師也會生病啊?」

「安倍晴明,不過如此!」

 

晴明閉上眼就能看見那些平常對他看不順眼的人趁機落井下石的畫面——他從很小的時候就發現自己與常人的不同,也因為這份能力倍受欺負,漸漸的,他學會了藏拙,等到適合的時機才展現能力,因此被忠行收為徒弟。

 

晴明不會怨恨自己有這份能力,因為這是天生的,他生下來就註定成為陰陽師,他只是順應天命罷了。

但即使他已經當上了天文博士,還是有人將他當作賣藝的藝人看待——若是那男人要求公開鬥法比試的命令也就罷了,就連年紀比他輕的貴族也抱持著看熱鬧的心態要求:「不是很厲害嗎?露一手來瞧瞧呀!」

 

雖然他不屑與人勾心鬥角,不過這份能力伴隨而來的不只是財富與地位,還有更多的猜疑與嫉妒,他必須適時震懾一下那些藏在陰暗角落的人們,才更加有利自己行事——於是晴明順應那些輕浮貴族們的要求,用柳葉殺了青蛙和烏龜——當然只是讓那些貴族中咒而已,他沒必要為了這點無聊的小事而剝奪兩條生命。

 

如今意外著涼生病,不是用幾個咒就能堵住那些人的嘴,晴明光是想就覺得頭痛。

更糟糕的是——生病的時候精神狀態會變得虛弱,即使晴明有一定自信蜜蟲和蜜夜不會反噬主人,但他的宅邸裡面有太多式神了!

他不能保證所有的式神都像蜜蟲及蜜夜一樣乖巧無害,所以他趁著頭痛還不是那麼嚴重的時候在宅邸內部下了結界,不讓式神們前來服侍。

 

可是他千算萬算,就是少算了一個博雅!博雅是難得可以向他袒露自己真實心意的人,晴明自然不會對他設防,不過這個不受限制的博雅說要去找保憲,那他的病情肯定明天就傳遍整個京都了!

 

「……不要去。」晴明將博雅拖入房內後,從背後手腳並用的纏著他,力氣大得驚人,晴明知道自己的行為很像無理取鬧的孩子,但他也只能這樣才有辦法阻止即將出門的博雅了。

 

博雅掙脫不開晴明的桎梏,和他一起倒在榻榻米上。晴明聲音裡罕見的委屈示弱讓博雅心中動搖,差點就要順著晴明的意,然而即使隔著布料也能感覺到的熾熱體溫馬上就燒毀了這份猶豫,博雅又掙扎起來:「……可是你病了。」

 

博雅和晴明相識多年,知道他愛面子,不想讓人知道自己生病的事,不過只是在房間內躺著的話病怎麼會好呢!博雅還是不放心,努力扳著扣在自己腰上的手臂,企圖往外走。

 

「我剛剛喝藥了。」廚房裡的付喪神靈力太低,即便不用結界限制,也習慣待在廚房內,沒什麼作怪的可能;晴明好不容易撐到它們煮出一碗藥,草草喝完之後才回房躺著。

博雅不相信他能夠自療讓晴明有些生氣:「不用找保憲。」

 

「……我知道了。」博雅聽出晴明的不滿,不再試圖扳開晴明的手臂,反手摸了摸晴明抵在他肩上的額頭,觸碰到一手的滾燙:「我幫你擦一擦?」

「不用。」晴明把臉埋在博雅的背部,撒嬌似的蹭著,聲音聽起來悶悶的:「這樣就好。」

 

他知道博雅擔心他,想替他做些什麼,但這些都是下僕做的事,而他自己的下僕被他趕到庭院曬太陽去了;雖然自己平常都用隨意的口吻和博雅說話,不過不可能讓身為貴族的博雅接手做這種事,那實在不合他的身份。

 

「唔。」博雅乖乖讓晴明抱著,安撫似的拍著晴明扣在他身上的大腿。晴明暗自感激博雅沒有堅持看到他的臉,讓他可以稍微掩飾一下自己的脆弱。

博雅不曉得光是來訪這件事就足以舒緩晴明一直處於緊繃狀態的神經——生病還得提防自己的式神作亂,晴明連睡都睡不安穩,博雅一來,至少有個人可以託付……

 

兩人安靜地躺了好一會兒,晴明鬆開緊抱著博雅的四肢,窸窸窣窣的不曉得在做什麼,口中還唸唸有詞,博雅維持背對晴明躺下的姿勢,沒有轉頭,也沒有詢問。

 

終於,晴明停止動作,將一個畫滿咒文的小紙包放進博雅的懷中,然後病懨懨地說道:「博雅,你可以暫時使喚它們了。但千萬不能讓它們進到這個房間來。」

博雅微微皺眉:他明白晴明口中的「它們」指的是式神……怎麼跟防著妖鬼一樣防著自己的式神呢?陰陽師都活得這麼累嗎?博雅不禁心疼起晴明。

 

做完那個小紙包似乎耗盡了晴明所有的力氣,他一言不發,把臉埋在博雅的臂膀上,博雅感覺到晴明的頭髮像它沒精神的主人一樣無力地垂落在自己的掌心。

很少看晴明這麼狼狽啊……

 

「你睡一下。」博雅摸了摸晴明的頭頂,晴明應了聲,鑽回被窩當中。博雅等到背後的布料摩擦的聲音停下之後,才回頭看晴明——他整個人躲在棉被裡,就是不想讓博雅看到他憔悴的病容。

博雅輕輕嘆了口氣:這個晴明,都這種時候了還是這麼愛面子!

 

博雅躡手躡腳地離開房間。一關上門,蜜蟲跟蜜夜就跪在博雅前面行大禮:「請博雅大人指示。」

原先焦躁不安的氣氛變成殷切期望,博雅發現整座宅邸都在等他發號施令,他有些困擾的抓了抓頭:「呃,你們去準備一些吃的。」

蜜蟲和蜜夜應聲,走過窄廊轉角,消失不見。

 

博雅不曉得該怎麼照顧病人,但弄些吃的準沒錯!博雅原先想讓蜜蟲或蜜夜幫晴明擦拭身體,可是他想起晴明的吩咐:不能讓式神進入房間,果然還是得自己來啊!

他思考太久,沒跟上蜜蟲和蜜夜的腳步,只好自己左顧右盼地尋找著廚房的方向,打算取點水替晴明擦身。

那看不見的風察覺博雅的想法,推著他往廚房走去。

 

雖然博雅常常來晴明宅邸,卻從來沒有走到宅邸這麼深處過。

在他即將走到廚房時,傳來「哐啷」的物品落地聲……東西沒放好嗎?博雅探頭往廚房一看:……他發誓!他看到那些鍋碗瓢盆急急忙忙的回到原位!好像還有一條尾巴縮進爐灶內!

 

「……」雖然晴明說可以使喚它們,可是博雅還真沒遇過這種會自己動起來的鍋碗瓢盆啊!博雅覺得那些鍋碗瓢盆正在用眼睛偷看他——表面上當然什麼都沒有——自己的到來是不是打斷了它們原先的活動啊?博雅感到有些愧疚。

 

蜜蟲和蜜夜此時不在廚房內,難道有兩個廚房可以準備餐點?博雅抓抓頭,不太確定的開口說道:「嗯……我需要一個盆子。」

被點名的盆子咕嚕咕嚕的滾了出來,剛好在博雅面前停下,博雅伸手要拿的時候好像看見盆子抖了一下,害博雅也很緊張:「我、我不會傷害你。」

 

「……」盆子沒有說話,博雅也慶幸它沒有說話。他拿起盆子,走到水缸旁邊,一旁的杓子很乖巧的自己將握柄轉向博雅,博雅見怪不怪的握住,舀了一點水之後往晴明的房間走去。

 

「博雅大人。」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蜜夜遞給博雅一條布巾,博雅感激的點點頭,又吩咐道:「餐點弄好之後送到房外。」

「是。」

 

 

博雅進入房間,晴明依然平躺著,沒有動靜。

看來是睡熟了啊?博雅跟貓一樣踏著無聲的步伐,端著水盆走到晴明旁邊,坐下,端詳著晴明的睡臉。

 

他那秀氣的眉毛緊緊蹙著,雙頰緋紅,額上冒出細密的汗珠,呼吸沉重又凌亂,向來整整齊齊的髮絲也散落在榻榻米上,顯得黯淡無光……這模樣,真的不用找保憲來嗎?

博雅擔憂地將布巾浸入水中,擰乾,才觸碰到晴明的額頭,他就倒抽一口氣,睜開眼睛。

 

「唔……」晴明看見博雅的動作,不想麻煩他,便掙扎著起身,想自己擦拭身體;博雅拍開他要搶奪布巾的手掌,晴明不屈不撓的又伸手,博雅再拍開,兩人就像要逃避捕捉的蝴蝶與捕捉人一般攻防,沒注意到水盆正一邊防止水濺出,一邊悄悄地往外挪。

 

博雅最後將布巾藏在自己背後,握住晴明的肩膀,企圖將他按回被窩當中:「好了,你就躺著吧。」

「不行。」不能讓博雅做這種事!晴明沒有說出口,但博雅從那堅定的眼神讀出晴明的意思,只好無奈地將布巾放在他手上,接著作勢起身:「我還是去找保憲來吧。」

「……」博雅這是在威脅他嗎?晴明連忙揪住博雅的袖子,挫敗的認輸:「……背後就麻煩你了。」

「好。」博雅好不容易才憋住勝利的笑容,替晴明擦背。

 

博雅轉頭要搓洗布巾的時候才發現水盆不知道去哪了?

「……」晴明看著房門口,博雅順著他的視線看去:那個正在移動的水盆猛地停止,激起一個高高的水花,又準確的接住,沒弄濕榻榻米,然後停留在原地不動——博雅竟然覺得那盆子露出即將被挨罵的表情。

 

「好乖好乖。」博雅走向前,輕輕撫摸著水盆邊緣,卻發現水面激起陣陣漣漪——盆子在發抖!博雅不知所措的看著晴明,晴明見狀,忍不住笑出來:「博雅,你真是溫柔呀……」接著他斂起笑容,溫和但帶著命令口吻朝著水盆說道:「自己過來,不要麻煩博雅大人。」

博雅想端起水盆,被晴明用眼神制止,他只好看著水盆一點一點的挪回原位——這盆子也沒長腳,到底是用什麼原理移動的啊?

 

好不容易,協助晴明擦去滿身的汗之後,蜜蟲的聲音適時地出現在房門外:「博雅大人,晚膳準備好了。」

都這個時間了嗎?博雅看向窗外:天色漸漸暗了,現在吃晚餐雖然有點早,但早點吃完之後讓晴明休息也好。

博雅轉頭用眼神詢問晴明能否開門,晴明點點頭,博雅才將兩人份的餐點連同藥湯端了進來,並把那膽小的水盆和汗溼的裡衣交給蜜蟲。

 

兩人在搖曳的燈火中默默吃著晚餐,吃到一半,博雅突然動作一頓:「啊,差點忘記。」

他從懷中拿出有些變形的紙包,看到上頭隱約透出紅豆的顏色,不好意思地搔搔頭:「……抱歉,還是別吃了。」是本來要帶給晴明品嚐的菓子,等他病好了再重新買一份給他吧!

 

「沒關係。」晴明接過紙包,喝完藥湯之後慢條斯理地捏著那裂開的菓子咀嚼;甜味在嘴裡蔓延,殘留在舌根的苦味連同內心的緊張一同被祛除,晴明放鬆地嘆了口氣:「博雅,你真是個好漢子。」光是存在就能讓人安定心神。

「突、突然說些什麼呢!」博雅一口氣喝乾杯中的茶來掩飾他的害羞,晴明微微笑了笑,將兩人用畢的餐具推出房門外,拍了拍手,蜜夜現身,拿走餐具,悄然無聲地離開。

 

「嗯?」看來晴明恢復得不錯,不再避著式神了?雖然如此,晴明的眼神還是透出倦意。博雅要他躺下休息,晴明搖搖頭:「博雅,我想聽你吹笛子。」

「好。」

 

溫柔且悠揚的笛聲旋繞在房內,晴明閉上眼,陶醉地沐浴在笛聲當中,笛聲拂過每個毛孔,沁入心脾,帶走身上的不適,並穿透拉門,飄向庭院。

萱鼠,鴨跖草,紫藤,櫻樹……都停止細語,宅邸的各個角落也冒出光點,仔細聆聽著博雅那繞樑三日的笛聲;空氣中喧囂的塵埃被笛聲淨化,緩緩落回大地,使夜空恢復一片澄明,被晴明拒卻而慌張的式神們因為笛聲的安撫,恢復往日的閒適悠哉。

 

「……?」肩上多了一份重量,博雅停止吹奏,轉頭一看——晴明靠著他睡著了。博雅小心翼翼的將晴明抱進被窩內,卻還是驚醒了他:「……不要找保憲。」晴明迷迷糊糊的摟住博雅的腰,牽制他的動作,博雅不禁一哂,摸了摸晴明的頭髮:「好,不找保憲。」

「……」晴明依然扣著博雅的腰,或許是藥效的關係,晴明就這樣睡著了。博雅無奈,替他蓋上棉被之後,只能隨著躺下。

 

燈臺似乎感應到兩人想就寢的意圖,自動熄滅;晴明枕著博雅的腹部,安穩的氣息一起一伏,讓博雅也漸漸染上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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